2011年2月16日 星期三

表情系列之哭

萬物表情皆為虛空
終歸成塵終歸成土

森坐在輪椅上,雙眼定定地看著女孩。

女孩頭頂著咖啡與白相間的毛呢帽,身上米白色的毛衣整齊乾淨,外頭罩著一件黑色短大衣,手戴著紅色毛手套輕巧地揮舞著。應該是微笑,森猜想。但女孩白皙的臉龐,除了眼睛裡全黑的瞳孔,森幾乎什麼都無法分辨。的確記得女孩瞳孔旁邊的虹膜是祖母綠的光彩,但此時那份耀眼,森不敢正視。

 『你沒事吧』女孩揮揮手地說。森停頓了一下,隨即回神跟著女孩的頻率揮揮手。

森的揮手姿勢重複地敘說沒事啊沒事,回應著女孩揮手象徵道別啊道別。
『再見囉。』女孩輕快地別過頭去,跳著如舞步般地走開。

森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森突然覺得臉有點冷,手伸上臉尋著摸著,發現了幾滴水珠。在濕冷的冬夜,水氣的確不輕易乾去。森移動輪椅的方向想進屋內,因為冷森想快點抹去那幾滴水,深怕水痕會更冷地陷進他的臉頰直達心臟。

 森住院已有三個月之久,一開始只是臉部出現了一塊皮疹,似乎只是單純的感染。看了醫生,打了抗生素,當晚森回到家,全身開始很不舒服,躺在床上徹夜難眠。森想打電話給女孩,女孩看了一下手機的螢幕顯示著森的來電,甩頭過去故意邊看邊笑漫畫裡頭的女人愚蠢至極,整夜沒睡就為了親手完成情人節巧克力。送完巧克力後,還被喜歡的人問說,你到底是誰?女孩其實內心很羨慕漫畫裡頭的人物可以這麼愚蠢。但她不行,她有未來,有想去做還沒做的事,像是還沒認識從事藝術工作的男人。據說姊妹淘說過那樣的男人滿臉鬍渣,抓狂起來會一把撕爛她的衣服然後騎上來尋歡。女孩每次都很想激怒從事藝術工作的男孩。但得先認識一個才行,女孩告訴自己要回到現實,但看著手機又有來電,自顧自地放在沙發縫細的深處,得意地諦聽著整個沙發像在地震的好玩。

世事恩怨
人之表情敘說不完
愛怨情仇造就數不完表情

森原本全心在準備留學考試,他家族每一個人都去過國外喝過洋墨水,連二叔公的大弟高中聯考都考不上國立的,現在都去了菲律賓唸醫學院。他怨自己升學路太過平順,家人總以他為榮,從沒讓人失望。逢年過節,祖父祖母大伯總愛凹他要幫家族裡頭的弟妹補補習,教授幾招考試秘訣可以高中台大。

森現在的皮疹蔓延到了全臉,往下走到脖子。現在森不得不停止一切課程,先是待著家,看著醫生開了每餐都是一大包藥。紅橙黃綠藍靛紫,絕對比七個顏色還多的藥丸,森要一口吞下。醫生跟他說,因為不能確定是什麼病毒或細菌感染,所有的抗生素都讓森吃了一回又一回。

 女孩之前還常常來看森,聽了森轉述醫生的話。
『吃了這些,你不就百毒不侵!』女孩用羨慕的口吻說著。
『可我被你這隻蜘蛛精害慘了!』男孩無奈地擺出笑容,打趣地說。
女孩依偎在男孩身旁告訴森:『那你是要以毒攻毒囉』接著抱著森又親又捏。森覺得自己的病沒差,只要能挺過去,眼前這女孩會跟他一起出國。家裡的人每個都喜歡這女孩,就只因為白白淨淨,其實根本也沒看過女孩來自哪裡,家裡有什麼人,房間有沒有總是沒倒滿到爆炸的垃圾桶。

表表人之言
表表心之情
表表身之欲

森從沒跟女孩說一起出國留學的計畫。女孩不喜歡看書,嚴格說不喜歡教課書,任何要考試的書,她唸進去等於沒唸。女孩除了漫畫裡頭搭著畫像的文字,還能清楚閱讀出情緒好玩可笑之處,其餘的文字對她來說都是外星的語言,懂了又怎樣,在地球上也不能有所作為,不是嗎?!

『我們一起去美國好嗎?』森到底說出口了。女孩一時之間誤以為先跟著去晃晃玩玩。隨口說了;『好啊好啊。』後來森拿出他補習托福GRE一堆的教科書,在病床上要邊教女孩背誦的口訣。女孩耍賴聽不懂不想念現在沒心情。然後女孩變得很少來,有時來在門口喊了喊森,要森趕快健康起來,約好要去士林夜市的湯姆熊再破關個幾回。

表面的表情
是可以看到真的事情

森聽到後想爬起身來,女孩早已不見。森想難過一下,卻發現臉上的肌肉僵硬不聽使喚。原以為是自我防禦的機制。原來堅強男人的肌肉表情,是這樣運作,他還一下子有點高興。醫生看了看森的臉,鑑定了好幾回跟他說:『病毒已經感染到了顏面神經,肌肉完全無法運作。』森可以講話,但沒有語氣遞迴著說:『顏。面。神。經。失。調。』醫生點點頭,束手無策地走出病房。
 
女孩在情人節的深夜來找森,很慎重地放了個轉角SEVEN買的巧克力在旁邊的茶几上。接著把森的床扶直,森本來就睜開眼睛,卻像從來沒睡,一樣面無表情。女孩開始說話。

『我考慮了好久,我們分手好不好?』
『不是我不愛你,我不能放棄這裡的朋友 。』
『小賴,阿虎,他們陪我長大,我不能把他們丟掉。』
『可是我好愛你,我好怕失去你。』
『我們長大了,我想我們都需要去面對未來的問題。』
『你有什麼想法嗎?』

森一臉冷漠,女孩繼續追問。

『我們分手,你的感覺呢?』
『你不心痛嗎?你知道我做這個決定,我有多痛苦!?』

森照樣面無表情。女孩哭了,越哭越大聲。
『你這個無情的人!我早該知道你想分手了!』 女孩抓著森的手臂又抓又捏,悽厲地呼喊著。『算了!』女孩抓起茶几上的巧克力一把丟向森,然後甩門就走。

森記得臉上濕濕冷冷的感覺,就跟巧克力丟到臉上有點相似。現在也一樣,女孩走了,他一樣面無表情。森後來去了美國唸博士班,無論台下的教授對他的實驗結果批判地多麼惡劣,多少嫉妒他的同學對他多少的批評和指責。

森總是一號表情。

森後來贏得所有專業的肯定,其中包含專注,冷靜,認真。
森從不改表情,除了濕濕冷冷的感覺,有時還會在臉上發現。

2011年2月15日 星期二

表情系列之笑

地球的表面百分之七十是海洋
海洋改變地球的表情
其他堅硬如石的地表只是骨骼用來支撐皮肉

『張開嘴巴。』紅先蹶起嘴唇,動作似吻非吻。紅撐開嘴唇兩側的肌肉,輕輕鬆鬆看不到特別使力的痕跡。上下顎啪擦隔開了一個黑洞。『啊~。』紅張大了嘴巴,無以名狀的黑暗空腔就浮現在明亮的牙醫診療所裡頭。

一旁坐在活動椅上的牙醫師顯得困窘,心想:躺著診療椅上的這人不常張嘴,卻常使用嘴。『啊,你嘴巴不小。但其實你不用張這麼大,我只要看你的牙齒。』
『嗚嗚啊啊,我疼,我裡頭疼。』
『你牙齒挺健康的,應該沒啥問題。』牙醫師說罷。
紅想搶著回話,卻嘟噥著沒人聽懂的話。紅忘了嘴巴正在張開,她閉起嘴巴,吞了一口口水。『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會痛?』紅砸了砸嘴上的乾燥,說道。

 『哪裡痛。』『嘴裡痛。』『是牙齒嗎?』『不是,就是嘴巴裡頭痛。』
『你痛之前嘴巴做過什麼?』牙醫師努力維持專業,追根究柢地問。

嘴巴能做什麼?紅清楚得很,除了吃喝基本的攝食行為。紅會平常拿嘴巴調情,塗著大紅口紅的嘴唇,偶而笑偶而微慍,深刻地表達她要還不要,喜歡還不喜歡。得到獵物以前,紅會微微地張開著嘴巴,讓她的男朋友們覺得她慾望高漲,想來征服她。完事之後來個飛吻更是讓她的離別,讓男人永遠捨不得忘懷。

但紅因為嘴裡痛,接連兩天吃不下任何東西。男朋友們更像是消失了一樣,沒一個知道她的痛苦。三天前呢?紅記得那場狂歡,但不記得她嘴巴扮演的角色。

紅砸了砸嘴說:『做嘴巴平常的事。』牙醫師頗為無奈,他告訴紅,她的牙齒毫無問題,乾淨得很,一顆蛀牙都沒有。牙齦有點委縮,但這只是簡單普遍的牙周病,不會引起像紅描述的這麼疼痛。

紅在坐上深靛色診療椅之前就說:『前天早上睡覺起來,就覺得嘴巴裡頭痛,痛到不能做事,不能行動。連起床都覺得好痛。』 此時牙醫師很狐疑,紅嘴裡的疼痛來自於哪裡,但其他方面,已經脫離了牙醫師的專業。牙醫師建議她去疼痛科,找尋不知來源的疼痛。

海洋表面之水慣有多樣表情
表情始終表達表面的情感

紅知道,嘴巴開始疼的早上的前一天晚上,她在哪?她在保羅家,沒有過夜。保羅離開台灣十年都在英國,中間回來的任何時候都沒找過紅。十年以前,他們是不公開的戀人。紅只知道如果晚上覺得悶,就去找保羅,結果一定會是心情開朗,開心萬分。但保羅並不是說笑話的高手,也不是因為做愛技巧高超,可以讓女人大笑著邊上天堂。

保羅完全用笨,全然耍笨的形態搏女人一笑。保羅在英國學會平常見朋友,穿獵裝出門,藍色毛衣在裡頭,整齊服貼的燈芯蕊長褲,加上一雙優雅的手工皮鞋。可是當他聽見紅按的門鈴聲前,他早脫掉了上衣,趕緊穿起長的運動褲,然後拉得老高,高到蓋住他有毛的胸部。

紅開門一看見保羅的這身裝扮, 立刻放聲大笑。保羅衝上前去熊抱紅,紅邊雙手環抱回應著熱情,但笑聲不停。兩人一瞬間像是回到了過去,先是大笑,然後他們抱在一起邊笑邊做愛,啤酒倒得到處都是,搗毀一整個黑森林蛋糕抓起互砸,麥克雞塊塞進耳朵裡說他是外星人。保羅有說也說不完的耍笨把戲。

『好久不見,回台灣也不找我。』保羅不太好意思地回說:『我找你,你就離不開我。我怕你愛上我。』紅又大笑,然後說:『誰會愛上你,現在我有幾個男朋友,每個可都被我管得服服貼貼。』『沒有找到比得上我這管的嗎?!』『哪有?以前你也不管我。』保羅指著跨下冷靜地說:『我是說這管大~砲~』紅聽完哈腰笑得半死。當晚紅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在笑聲度過。但他們沒有笑到忘情到旁邊房間的床上去。保羅讓紅十二點前就回到了家,紅只記得她在計程車裡頭時,嘴角的肌肉很酸很酸。

僅有23%的表情能被分辨
其餘的僅能靠著主觀想像

保羅會計學博士畢業後,在英國做銀行的工作,可以說是學有所成。後來跟一個香港來的女人結了婚,生了兩個子女。子女跟老婆現在都去了加拿大。但吃喝學費雜費任何的花費都是保羅包辦的。他讓老婆不要出去工作,而他一個人在英國每天像是加班機器一樣運轉。直到保羅的媽過世,他妹打電話來。他隔沒幾天回到了台灣參加喪禮。那天保羅在靈堂前,跟他妹說了一個他媽生前最愛聽的笑話。保羅講完之後想起媽大笑的表情,跟著也笑出了聲音。但他妹卻邊聽邊哭地掉下了眼淚。

紅拿下圍兜,準備拿包包走以前,問了牙醫師一個問題。
『醫生,笑會讓嘴巴痛嗎?』牙醫師有點疑惑。
『一直大笑,笑得要死要活,會痛嗎?』
牙醫師說:『應該不會,頂多是肌肉痠疼。你的痛,應該是累積的壓力造成的,你平常一定很壓抑。』

紅聽完大笑著走出診所。站在門口她無意識地揉一揉前天那些用得酸疼的肌肉,然後發現,她嘴巴似乎不痛了。